老师，世间最美的遇见
01
那天，门卫说有人找，我去大门口接。远远看见一位慈祥的老人，透过门栅定睛一看，竟然是班主任老师。
我们已三十多年未见。
我问老师如何找到这里，他说，问了许多学生，转了三四趟车。
天很热，但我心中的温度超过了夏天。
我们在一个简陋的餐厅边吃边聊。
他说自己已退休了，终于有空出来看看学生们，他已走访了同城十位，我是第十一位。眼前的老师与记忆中相比，苍老了许多，但脸上洋溢的笑容一点没改。我们聊到很晚，谈了很多，让我感慨，师生不仅在学习，更是一场人生因缘，时光可以中断，却不能切割。
老师姓孙，标准身材，四方脸，声音浑厚，带着一点鼻音。每次上课铃一响，从一遛排走出办公室的身影中，我一眼就能认出他。
孙老师是师专毕业，写得一手好字，上世纪七十年代，公社写标语，都是孙老师的杰作。每次放学，我们就围在一起，看老师写标语。他先用尺子在墙上勾勒外形，把字的边框描好，然后再用红油漆填上，一条条巨大的刚劲有力的标语就出现在沿街的墙面上。每次经过，我就问其他班同学：“你们猜，这字谁写的？”大家一脸茫然，我说：“是我们班孙老师写的”。
那时，孙老师刚从其他学校调来，我们是他带的第一个班。
因为闹地震，学校全搬到室外临时搭建的草棚里，那学期开劳动课，孙老师给我们班领养了三只羊，每天放学后，大家去打羊草，打满竹篮就回来交给孙老师，孙老师一一记下，然后把草倒进羊圈，在评“三好学生”时，羊草必须打满十竹篮，每次我都非常努力，打得又多又快，给孙老师留下深刻印象，寒假颁奖，他第一个把奖状颁发给我。但最后一句话是：以后作文不能再出现那么多错别字。
我妈在草棚外等我，透过间隙，看我上台领奖，笑着一路背着我回家。
02
那是小学，踏进中学，我满以为不再受孙老师管束了，不想，上课每一天，进入班级竟还是孙老师，他也跟着调进了中学。
第一次作文课，孙老师点评：某位同学，站起来。我站了起来。“你以为我不了解你过去是吧？打开作文本，数一数，多少个错别字？”
“12个”我答道。
“还好意思说，上学期临毕业，我怎么跟你交代的？”
“下课后，到我办公室，每个字抄20遍”。
我垂头丧气来到他的办公室，其实是他的临时住处，学校拐角一处低矮的小平房，他和两个孩子及爱人挤在一处。
正值夏天，天气炎热，地上冒着热气，没有电扇，蚊虫如密桶，嗡嗡直叫。他把门前浇上水，驱除热浪，再把一张小方桌搬到门外，一边让我坐，旁边是他的女儿和儿子，他们做习题，我抄写错别字。
我一边挠痒一边抄，一直写到天黑，孙老师在昏黄的灯下一一确认，全部正确后，才叫回家，我也因此对孙老师恨得咬牙切齿。
第二天，他又专门讲了一堂为什么会出现错别字的课，通篇以我写的错别字为例。
03
县里推广普通话，中学生开展普通话比赛，我作为学生会学习委员，被孙老师鼎力推荐。他帮我选定内容，然后每天放学后到他家，一遍遍指导，又让我每天上课前，到各班练习。
正值麦场，孙老师领着我，第一次坐公共汽车，第一次到镇上，第一次看到繁华和热闹。天很热，在镇上一小旅馆，他帮我反复练习，叮嘱我上台后全神贯注，不可前思后想，我按他的要求去做了。结果出来，我获得全镇第一名。孙老师使劲给我鼓掌，又把奖状送到我家，对我母亲说：“你儿子不简单，给学校争光了，要好好培养”。
过了一个学期，要参加全县比赛，恰逢升级，我因每天备赛，功课下滑，物理赵老师是北大来的，看我每次测试成绩不理想，当着全班面学我朗诵，并说：某同学，你是不是整天光会这样啊？惹得全班哄堂大笑，严重打击了我的自信心。
我哭了。孙老师到我家，我们坐在一条板凳上，他拍我的腿说：“老师的做法有点欠妥，他心里也是希望你既能为学校争光，学习也不能掉队，不要气馁，加把劲，争口气，我对你充满信心”。
全县比赛我获得第二名。孙老师跟学校汇报，让我给每个班表演一遍，同学们的掌声连着孙老师的笑容，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
我也因此成为学校运动会的播音员。
进入高中，和孙老师接触少了。有一次写作文，也许离语文老师的想象太远，语文老师在我作文后批了两个大字：抄袭！我很委屈，又不敢和新老师争辩，我找到孙老师，孙老师问：“为何要这样写？”。我把如何按照他平时训练的方法，进一步发挥想象的思路告诉他。他说，你回去吧。他找到高中语文老师，有孙老师作证，语文老师改变了看法，把这篇作文作当了全班的范文。
离校。一晃就几十年。
04
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和孙老师走在秋日的田畴之上。
这时的我已不再青涩，孙老师也早从教学岗位退休。
极目四望，尽是农人们忙着收割的身影，巨大的收割机将稻浪像喷泉一样抛起又落下。金色的轰鸣中，人们将收好的稻谷装进口袋往家运。他们说笑着，背后是湛蓝的天，和煦的秋风，和撒在田野每个角落的阳光。
“今年又是一个不错的丰收年，看他们收获，我们内心也不禁充满欢乐！”。
“哦”。我无心地答道。
“最近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没有啊”。
“我看你眼神飘移，心思不一，怎瞒得了为师的眼睛”。
不愧为老师，尽管多年未见，只一个眼神就将我看穿。
我说出心中久存的困惑：“眼前的场景像一首散文诗。可是老师，我生活在都市，生活在竞争之中，和眼前景象仿佛两重世界。我们习惯了风驰电掣，习惯了不停歇，看到这样的景象如此不适应，恍惚隔了一重天。快慢节奏相差如此强烈，以致我心生许多疑惑”。
“原来如此。这难道这有什么不好吗？”
“我们处在一个追求速度的时代，快节奏、高效率已成为我们生活的起点，从吃饭、阅读到网游，从工作、生活到娱乐，都市像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每天在焦躁、不安和疲惫中度过。而在这儿，时钟突然慢了下来，一切都不慌不忙，我感觉自己内心一下变得空空如也”。
“是呀。不过为师认为，追求速度，本身没有错，错就错在我们过度而不知刹车。快本来为改变慢之落后现状，但过分追求，又让我们落入快的怪圈，成为一种执念。非快不叫生活，非快不足以称为现代，因快而囫囵吞枣，因快而忽略沿途美景，因快走马观花，因快停止思考的脚步，因快而忘掉了初心，请问，这样的快何用之有？”。
“老师所言极是”。
“一味追求速度，不免让社会由外到内变得焦虑和疲惫，这像一根倒刺，卡在现代人的精神世界，让人困惑、迷茫和不知所措。比如发展速度，比如消费速度，比如生长速度，我们不断加快速度，难道仅仅是为得到这种没有质量的物质和精神生活？”。
“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们被挟裹着，只能不自觉地从众和追风。”
“其实，慢也不意味着落后和不思进取”。老师看着远方无尽的田畴：“天地大美而不躁，遵循四季规律，该种的种，该收的收，更多的时间都在慢慢地孕育。慢也是一种状态，天地间的方式，慢有慢的益处，慢可以处变不惊，可以从容应对，可以细嚼慢咽，可以细细品味，可以静心思考。同样，慢也可以让人养心怡性，让心灵舒展，这恰恰是快所不能达到的。”
“譬如这稻谷，需要6个月生长期，这是生命成熟必须的过程，它要沐浴阳光，汲取土壤中的精华，要自我发育，要灌浆，只有在一个缓慢的时空中，它才走向成熟，雪白的稻米才这样的香甜可口。如果非要它一夜成熟，又岂能有如此芬芳？”
“慢，意味着渐渐成长成熟，是经历一个完整的周期，是自然的结果，没有雕琢，没有刻意，没有催发，所以最天然，最纯真，最可口。就像这飘香的稻谷，就像这瓜果，是大棚菜、催长素永远无法比拟的”。
“慢，或许才是世间真正的味道”。
这是我们的唯一对白。
05
再次接触，老师已从乡下搬来城里。
那天，约老师喝茶，见面才知道老师经历了脑梗，住了很长一段时间医院，人瘦了许多，但精神?乐，丝毫看不出疾病的打击。
“住院期间，老婆子瞒着我去算了一挂，说我一生育人无数，福报很多，没事。但我更相信，这是内心的光明和豁达”。他说。
“我知道生命是有限的，用这段时间，把自己的教学心得整理出来，同时写了个人自传”。
他将自传稿和两本打印精美的口袋书递给我。
我们坐在一个秋日的下午，梧桐斑驳的影子，透过窗户照在他的脸上，我想起秋天的枫叶，那红得透心，红得彻底的本心。
从来都是老师了解我们，我们从来没有想到去了解老师，更无从知晓老师的过去和经历。直到现在，在他的自传中，才看到一个立体多面的活生生的老师，也终于明白老师为何一生如此执着，生活的苦难、艰辛、动荡、打击、煎熬，丝毫没有动摇过一个乡村教师内心的赤诚和对生活的爱。
“我爱教鞭，更爱我的学生，不管你们从事何种职业，不论成功失败，都是我一生的牵挂”。
“参加了无数届同学聚会，我最大的幸福，是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我一生的选择是多么正确。”
“可能那时对你们严了点，但作为老师，把知识教给你们是责任，把一个良好的学习习惯教给你们，是一辈子的使命，让你们养成终生学习的习惯，是我当初的理想与追求”。
老师的教学感悟金句迭出。“我可以不做他人眼中的风景，就站在半山腰里，以一种布衣的平和心态，婉转地看着风景，也在风景中婉转着自己的人生，多么惬意！”、“生命的密度是沉淀”、“你一生的成功，永远无法弥补教育的失败”、“不教育会让孩子变坏，不正确的教育会让孩子更坏”。
但我最喜欢《大写的人》，那是老师一生的写照。“人的一生，用漫长的时间去经历，这就是“熬”。在“熬”的过程中，每个人都要尝遍各种各样的味道，咸味儿的眼泪，甜味儿的幸福，苦味儿的失败……但是，只要我们慢慢地“熬”，耐心地过，永远保持美好的希望和憧憬，过后你会发现你拥有人生里最为珍贵而幸福的历程。“熬”表面上是一种考验，实际是一种升华。生命的价值在“熬”，“熬”中享受幸福。幸福其实很简单，“熬”才是人生最深的滋味”。
生活，熬制了老师简朴诚信的品性，让他成为一个睿智刚直又充盈厚爱的人。
秋日的阳光，映照着他清瘦的面庞，那跌宕的理纹，仿佛一排排重叠的书卷，一行行用生命和岁月写就的诗句。
而我，在他慈祥和坚毅的目光中，也涌出心中的诗句：一乡一村一方圆；一鞭一台一片天；一诚一念一求索；一心一情一攀升；一师一友一因缘；一书一卷一孤灯；一校一耕一收获；一人一路一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