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的缠绕

推荐人:网友推荐 来源: 匿名 时间: 2022-09-13 12:59 阅读:

01

那是一条山路。看不清从哪里来,路的下端淹没于枝叶葱茏。看不透向何处去,路的前方伸入到雾霭迷朦。只知道只深刻体会到,那山路陡立如梯扭曲如蛇漫长如历史。

记不清也辨不清了,这里是泰山十八盘?是匡庐好汉坡?是峨眉九十九道拐?还是梦里虚无、柏拉图的先验抑或某个遗传密码的遥远记忆?或者,哪里都是也哪里都不是吧,那山路!

很多很多次,好像在晃晃惚惚中,又像是真真切切里,爬过了千坎万坎、千难万难。爬到人气吁吁汗淋淋,却怎么也爬不到山顶。

山很高,路正远,人已倦。孤伶伶的自己,软疲疲的身心,孑然一粒渺如蚁,面对的,却是曲曲弯弯坎坎坷坷迢迢漫漫。

02

总是感觉很累。

起初,山路还算平缓。长长的一段平缓,好像是专门为了鼓励人诱惑人走下去。然后,就悄悄的渐渐的陡起来。虽然仍有平与陡的交错,但平处渐少渐短渐倾斜成坡,陡处却渐多渐长渐陡到难以攀援——而更陡,高而更难,高处不胜寒。

到了高处,才发现已经走入到一种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这时候,山间的寒气向内逼,体内的燥热向外涌,四肢已经透凉,喉间却要喷火。想往上爬,路漫漫其修远,身心俱已疲倦。要歇下来,风寒雾重,而且真有些心不甘意难平。

这种疲累,究竟来自何方?莫非自己对这千百年固定的路线,千万人相同的行程,已经感觉到了不值当、不情愿?如果当下走得踏实充实,未来的信心决心满满,还会如此般身心俱疲么?

这份纠结,又能说与谁听?举目四顾:大山默默无语,禅机深藏的样子。林涛笑而不答,世事洞明的神态。天空是表情莫测、更高深莫测。山路自顾着不屈不挠、又屈又挠地伸向更远更高的前方,伸向看不清、猜不透的林遮树障加云遮雾障……

总是喜欢回顾。

感觉已经走了很久很远。走过了春之妩媚又走进了秋之绚烂,走过了少年梦幻又经历了中年成熟。然而,回头望去,走过的路实际上很短很近。路旁的那块石头,曾经借来小憩。垫座的报纸也许还在,两个烟蒂肯定还在。一条伸到路面的斜枝,曾妄图刺中自己的眼,但耸然一惊之下,只是划过了发际……

一路走来,太多平淡平庸,太少惊奇惊喜。回顾过往,没有留下多少像样的踪迹,更没有刻下什么醒目的印记,这岂不是白白走了一遭么?

一路走来,属于自己的,除了少许记忆,只有失去加失去。香烟燃过已不再,光阴逝去已不再,翩翩少年翩翩幻想已不再,雄心恢心得意失意高兴败兴……俱往矣,俱化作记忆永不再。

惟古道依然伸展,漫漫。时光依然流逝,悠悠。

03

悠悠岁月,是一个个瞬间的连环。

漫漫古道,是一级级石阶的重叠。

重重叠叠的花岗岩石阶,经历了脚板磨擦时光磨擦风吹雨打过,早已光溜溜黑黢黢,满处是深窝浅槽、裂痕断块。

读着这古道,能够听见它的诉说。古道修筑的路线、材料、方式都会诉说。诉说前人的智慧与局限,理想追求与现实羁绊,主观愿望与客观效果……但一经建成,这路就固定下来,带着固有的所有的长短优劣,百年千年都不可更改,让古往今来所有的行人受益或者受害。

踏上这古道,你可能崇敬它也可能鄙薄它,可以感激它也可以诅咒它。但你不能漠视它,更无法回避它。上了道,只需要你沿着走。你也只能沿着走、走下去。没有其他选择,只有路的预定规定恒定。

修建这路的是谁?什么原因、什么年代?是为了皇帝祭天?是为了百姓拜佛?是富豪积德行善的功绩?是高僧修炼化缘的功德?还是官府组织或者百姓们自愿出钱出力的成果?

这一切都应该是有诗为证有据可考的。

不过,修建的年代似乎无须考证。当然是始建于唐,又经过了历代的增修。因为只有大唐盛世,才会有贞观之治玄奘取经敦煌石窟卢舍那的微笑,才有过那么多空前绝后的壮举。

中国有许多路,都发轫于唐,甚至不是唐也是唐。隋炀帝开启的科举之路,就往往被归在李世民名下:“太宗皇帝真长策,赚得英雄尽白头。”从此,普天之下的士人学子,就浩浩荡荡朝这条狭窄崎岖的华山一条路上涌来,争先恐后向这座风光无限又风险叠生的独木桥上奔来。

宋真宗赵恒有段火爆至今的名言:书中自有千锺粟、黄金屋、颜如玉……这些排比铺垫之后,是皇上明晃晃的图穷匕见:“男儿若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这最高指示,对读书人是诱惑是指导,更是一种警告。

武则天曾经放手封官又放手杀官,也挡不住、吓不退挤入仕途的英雄如潮。死且不惧,还管他娘的什么下跪磕头打板子?于是,学得文武艺,货于帝王家。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穷经直至皓首,童生已经皓首——白了少年头,不悲切!

04

多年前,承蒙一位恩师教诲:应该学习司马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读书与旅行,在古代都是艰难辛苦的事。现在,读书依然艰苦,旅行却不再有马车木船、累月经年的劳顿。于是,自己就一直寻找、甚至制造机会,尽可能多看些名山大川。

前方那一片青天下云雾上阳光灿烂的所在,应该就是山之极顶吧。

孔子曾经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荀子也说“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这登高望远,可以让人知道天高地厚,开阔眼界胸襟,以至“养吾浩然之气”。不过,这等圣人情怀,和凡夫俗子能有多少关系?

山顶上,有云海清风,苍松翠柏,庙宇以及天街。还有人潮涌动,人声鼎沸,一派热腾腾闹哄哄。细听之下,粗细雅俗的喉咙、咸甜酸辣的乡音,几乎共鸣着一个相同的感受:太没意思,太没意思!怨怨艾艾声中,突然迸出来一声高分贝的吼:操!下回八抬大轿,也不来了。

这些游客在期望什么?

山顶不是本该如此么?

有个拿过诺贝尔经济奖的美国人,曾经搞出了一个“快乐方程式”,证明人的“欲望越大,快乐就越小。”看来,中国人也没逃出这个美国佬的算计。游客对山顶失望的原因,应该正是期望值太高。名胜之名如雷贯耳早已贯彻心底,就是人间本无天堂才有的仙境,也填不满期望的欲壑。

然而,期望值降低一些又当如何?所谓希望,不过是人们还没有达成的愿望。城外的人想进来,城里的人想出去,本是人性的常态。希望实现,同时就意味着希望失落,接踵而来的只能是一连串新的希望与失望。

俗话说:人心不足蛇吞象。哲学家说:人类永远无法魇足。

05

经过千坎万坎、千难万难,难道就是为了爬上山顶?如果爬上山顶才是目的,那么目的的目的又是什么?

或许,人们就不该太拘泥于目的,不该念念不忘征服了多少高度、达到了何种境界。吃饭要是只为活着,果腹就行。但大众追求的,却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其实,人生的很多过程,都该远比目的重要。若能保持一份轻松自在的平常心,好好享受过程,尽量积累见识体验,也是一种蛮不错的旅行方式吧。

这样想时,感觉与情绪,就可以交付给莽莽大山浩浩林海。于是一步一步,就能走得认真而且任性。一路上,足音叠着心音,急急匆匆重重。一路上,就有看不完又看不够的风景:大山叠着大山,苍翠叠着葱茏,轻风携林涛拂面,涧流拨水音赏心。

天空被群峰挤压着切割着,时大时小,变化着星耀状闪电状。又被云雾随心恣意的涂抹复涂抹,幻不尽深浅浓淡,灰白红蓝。

古道弯弯绕绕,长相依哗哗流淌的山泉,不时进入密林薄雾中,隐入湿漉漉绿森森的浓阴里,让人满眼满身以至涌流的血液,都被浸染得碧绿而湿润。林间不时也有亮色,那是云雾开处枝叶隙里泻下来阳光数点,在蓝绿的底子上,碎金般的闪闪烁烁灼灼。林间处处充满生机,可听鸟啼啾啾,可看松鼠跳跃。

一只灰黑的小松鼠,突然跃上前面的石道。拖根毛茸茸大到与身体不谐的尾巴,却一点不笨,蹦蹦跳跳征服梯梯坎坎,机警灵巧潇洒,诱人作赶不上的追赶。逗到人气喘汗流自愧弗如,它便悠然遁去,倏忽就全无踪迹。

松鼠的自我感觉,一定不是人眼所见的那般潇洒、那么悠游自在。应该是饥寒交迫,迫使它们出来冒险觅食。还有这些飞来飞去的鸟儿,爬来爬去的虫子,一定也都是冒着“鸟为食亡”的风险,在忙于生计、苦于生计。

还记得童年时逗蚂蚁的恶作剧。小伙伴们以饭粒逗,拿樟脑阻,用火用蔑片用尿用涎水……蚂蚁总是认认真真而急不可耐,可怜兮兮又勇敢顽强地爬来爬去。但蚂蚁无论怎样努力,终究逃不出人的允许、人的随心所欲。

我们看蚂蚁,上帝看我们,是不是一样?有什么区别?

06

人流如蚁,山路如丝。

密密麻麻的行人,麇集在缠缠绕绕的山路,急匆匆的爬去爬来爬去。

纷扰繁杂的人世间,熙来攘往的路人中,每个人都不过是极普通、极渺小的一粒。这一粒,虽然自我感觉可以重于山大于天。但是,且不要说上帝,就是在别人眼里,这一粒也根本就是无从分辨、也不屑于分辨的。

乌泱乌泱的游客,在相同的路上,相同的走着,相同的表演着规定动作。这么多人整整齐齐,除了从众心理,还有其他什么原因?是不是只要随大流,每个人就都能走得心安理得,无怨无悔?

山上的人真多。有超越自己的,被自己超越的,路旁歇息的,山上下来的。有男女老少,高矮胖瘦,土洋雅俗,中外今古……想想朝山或旅游的旺季,一定更加拥挤热闹。想想古往今来的过客无数,又该是怎样的熙熙攘攘复吵吵嚷嚷?

这山路,郦道元肯定走过,李白苏轼也应当走过。杜甫却大概不曾走过,他路过五岳之首的泰山,也只是“望岱”,只是想象“会当凌绝顶……”这样止于“会当”而不登临,不知平添了多少遗憾,少了几多经历几多欢喜几多愁。是否因此,后人对这首杜诗竟有了微词,说是抄袭了孔子的意境?是否因此,纵然贵为诗圣,想象也会偶然苍白,诗句也会间或平庸?

李白就不同,不同凡响的洒脱飘逸,作诗就作成诗仙,喝酒能喝成酒仙,登山则潇洒到五岳寻仙不辞远,千万转路不定……令后人羡慕嫉妒、心驰神往之余,生生地欲学不成,欲罢不能。

07

古人的总结向来深刻:学诗宜学老杜,学太白多有不成。画虎不成反类犬,刻鹄不成终类鹜——天才自然是学不来的。

古训总是诲人不倦,总是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稳妥牢靠不大出错。不过,这稳妥正确的代价,常常是压抑朝气,窒息血性。

明明知道,就是李白那般的谪仙,也会身不由己,也要无奈徒呼行路难,只能拔剑四顾心茫然……但还是有股子血性,偏就在自己体内不时的蠢蠢萌动。

每当这冲动来袭,就感觉到怦然心动霍然眼亮,满腔血液在发烫在奔涌,浑身膨胀得欲迸欲裂,直想去撕衣服翻斤斗寻衅拼命……

曾经一次又一次想,何不自主选择一次?何不舍弃这古道大道正道,不再重蹈古人的路别人的路,索性向荒野小径、丛林草莽,去寻觅闯荡、冒险历险、潇洒走一回!

结果这一次又一次,终于还是只有心动而没有行动。

一次次的有心动无行动,是被惯性惰性牵扯着?被利益利害羁绊着?还是被看不见的手、被某种神秘的力与场裹挟着?总之就是身不由己,一直这样在古道上走走走——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春秋,走成了一天又一天重复。

08

石砌古道,至今坚“如”磐石,真的是天不变“道”亦不变。

道虽不变,变化总还是有的。不知不觉中,山上多了些游戏游玩的轻松,少了些寻仙求道、朝圣拜佛的虔诚。匿迹已久的滑杆,悄然间已经复兴,前所未有的缆车,也已经轰轰烈烈地架起……

有了多种选择,就会有多种意见。于是出现了步行、缆车与滑杆等派,各方固执己见,互不相让,唇枪舌剑战犹酣。

步行派讲精神:要凭自己的意志和能力征服大山。缆车派谈科技:采用现代手段,省时省力,又彰显了人的智慧与力量。两派又联合抨击滑杆派:几里山路都不肯走,让面有菜色又瘦又小的山民抬起,像什么样子,知不知羞耻!

滑杆派拿经济学反击:现代社会人人为我我为人人,衣食住行哪样能不求人?坐滑竿与理发下馆子一样,都是两厢情愿等价交换,并且还是照顾商家的生意。滑杆派与步行派也有共识:登山之妙,就在于步移景异的体验之中,舍此还有什么意义?缆车派坚持:从空中俯瞰群峰,是现代才有的全新视角……

各种高谈宏论、真知灼见,路人们听得如坠五里雾中,茫茫然不知所云、不知所行……是是非非剪不断理还乱,原是本地的传统特色、思维习惯。说清楚的真谛,大概正是说不清楚。庄子曰: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

庄先生真高人也。感悟到生而有涯知也无涯,修炼到形如朽木心同死灰,洒脱到但求无功无名无己,于是作逍遥游——扶摇而上,御风而行,泠然善也。

高人当然是学不了的。芸芸众生脚踏古道的坚实现实,面临选择的十字路口,怎能那么洒脱超脱,那般明达通达豁达?而且,庄子倡导着清净无为,却又洋洋洒洒写了《内篇》,再写《外篇》《杂篇》。这算不算积极的推销自己、推广庄氏思想,意欲指点迷津教化众生?这些言行矛盾,庄周先生自己说得清么?

孟夫子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或者就该解读为:跟着感觉走,跟着常识走。走自己的路,让人家去说吧!

09

那是一条山路,丝一般细,丝一般缠绕纠结在山岭沟壑、枝叶雾霭之间。

春蚕吐丝,人道是作茧自缚。谁又知道这些蚕,会不会梦想脱胎换骨、羽化升空?其实很多人,却是在不自觉中认真辛苦的作茧。那堆山路之丝,对自己也总是纠缠不清,常常从心中缠绕到脚下,从梦里纠结到梦醒之间、梦醒之后。

不知真有前世的记忆,还是有点幽闭恐惧症,自己常会莫名其妙的陷入一种最可怕的幻境:在墓室般密封的地底下,在漆黑、死寂且逼仄的困境里,自己孤独无助,无法动弹,无处逃生,只剩下徒劳无用的挣扎、撕心裂肺的绝望……这种恐怖,仿佛早已渗入灵魂,不时就在心底发声警示:远离困厄困境,奔向自在自由。

心动已然很久,行动依然照旧。每天早晨,走出梦境、恍然醒悟之后,窗外已是一片喧嚣,一派阳光灿烂。看看钟点,立马就心慌意乱加手忙脚乱,机器人般的穿衣洗漱、上路赶路。

走在天天重复的马路,心中仍在纠结那条山路。那山路如此清晰,像一段电影,微微晃动着,缓缓滑下去。看不清这路从哪里来、往何处去,但见其陡立如梯扭曲如蛇漫长如历史……这许多真实与梦幻的纠缠不清,不知多少人也曾感受过,辛弃疾却是八百年前就写的明明白白:过眼溪山,怪都是,旧时相识。还记得,梦中行遍,江南江北……

是否,往事如梦,白日可梦,记忆幻觉念想憧憬皆是梦?

人的梦想,那种心动魂牵的向往,大约正是命运的召唤。人的追求,本该尽可能多一些生活体验、少一点生命遗憾——美梦未必成真,追梦却要当真!

说明:本文原标题《路的缠绕》,是本人在湖北老家的收手之作,于移居海南之际发表在《作家林》杂志1992年2-3期,于2018-9-26重新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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