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色(6)(8)

（6）

男人蹲在一棵树旁，此时的自家的女人已不再哭嚎，也许是男人平安归来的缘故，也许是过于惊恐的缘故，顾不上再哭嚎了吧。看着疲惫归来有些驼背的男人，一种女人特有的温柔怜悯涌上心头，把那件蓑衣脱给了男人，并用期盼的目光看男人希望他给她一个笑容。

女人知道男人的吝啬，不是真的想看他的笑，只是心内有这样的感觉罢了，可男人竟在旁人不能察觉的时间露出了一个短暂的笑容。这就足够了。在女人看来竟是那样灿烂，就像冬天云雾弥漫的天空露出的太阳那样温暖那样可人，女人心一颤，一股幸福的暖流涌遍全身。但幸福感很快被现实的阴冷昏暗淹没了。

女人有些慌张，她发现现在揣摩不透平时有些窝囊的男人此时心里到底想什么，迷惑地盯着男人发呆，想着一些漫无边际的事情竟有些想入非非，脸上竟有红晕泛起，女人发现自己的错误及时在心内纠正，并不好意思的仔细瞧了一眼男人。

男人此时正双手埋着脸像想着什么。也许正在想那条被洪水冲走的狗，也许在想下落不明的狗剩和四头。冷漠慌张的人们没有人走近他安慰他，只是在他身前身后焦灼不安地晃动着。女人想同男人说什么，可看到男人悲哀落魄而异常坚定的样子不再忍心说什么，叹了一口气坐在了男人的旁边，男人抬眼看茫茫滔滔的水面，仿佛她没出现似的竟没睬她一眼，好像他正在思想着什么大事。女人又莫名其妙地瞧了男人笑了笑，可是她的这些表现，男人依然像没看到一样，她头一次感到好委屈。

雨仍在不缓不急的下，灰暗的天空像生气人的脸没有一点开晴的样子。近秋的凉风刮得树上的叶子哗啦哗啦的响，撩拨着本来就烦燥浮暴的心。四围的砂坎不时的被水涮洗坍落，激起三五尺高的浪头。一望无际的茫茫滔滔的水中有乌龟闪着绿色的眼光，不停的向人们示威。年老的人们开始聚集起来，虔诚地跪在坡前，对在水中的乌龟呼爷唤奶的叩头，希望它们把水领走。乌龟真的走了，可水却一直上涨。

人们心中开始有些发慌，没有人生火做饭，没有人搭设帐篷。天快黑了，风雨更加肆虐，像一把鞭子抽打着人们的身心，让人们心惊肉跳。孩子的哭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大人们的无奈无助的叹息隐含着些许的绝望。浩渺的水面上不时飘来上游被冲垮的房屋的檩木窗户，还有猪狗之类的尸体。看到的也许不是最可怕的，不能预计的危险像隐藏在暗处的拿着匕首的敌人更让人们提心吊胆。

天果然完全黑了下来，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几只乌龟眨着眼，泛着使人恐惧的光。坡坎不时的塌陷，发出砰然的声响更让人心惊胆颤。人群中不断发出害怕无助的惊呼，携带上来猪狗也不识时务的叫唤着，一片嘈杂混乱。平时的相互间的关切已经没有了，只有自顾自的没有用途的慌张。间或有一支或两只手电筒的光在漆黑潮湿的夜里无序的交叉传递着，照得雨幕更加清晰。也许现在孩子的哭声才是唯一的镇定剂，告诫着人们为了生存和生命的延续，需要安定需要勇气，可此时能体会到的人实在不多啊。

（7）

男人是那种平时低头走路低头做事低头吃苦的人，人们取笑这种人叫做低头汉，说的是他事事无主见事事由媳妇做主。男人则认为为一点小事和人争得面红耳赤不值得，长时间的忍让已经成了怯懦的表象和习惯。男人在媳妇在村人面前被鄙夷。这些，男人都知道。还知道自己在他们的心中只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男人望着迷茫黑暗的天，感到了自己的渺小无力和无助，也感到平时比他强大的很多的人们也是那样的无力和无助，他们更需要帮助支持引领。危险的处境混乱的现状，一切都需要有人统领，可这个人呢。一直没有出现。

四周的坡坎在不断的塌陷。愈来愈小的空间让人感到了拥挤和绝望，甚至有人闻到了死亡的味道。恐慌惊惧在不断的扩散，像迷雾一样包裹得人们快要窒息。此时的男人也同人们一样感到了危险的降临。他在想若有人来救该多好啊。

有些人的脑袋除了害怕已经一片空白，有些人为了求生围在一起想着办法。

终于村长站出来，立在高地上喊，大家静一下，现在我们的处境很危险。如果洪水有三五天不退，老龙坡就会被水淘光，我们就要葬身鱼腹。可现在外面的人也许还不知道我们的处境。所以我想我们应该有人横渡到西岸的青滦大乡给他们报信求救。那样我们就有救了。村长用求助的眼光扫视了一遍鸦雀无声的人群，没有回应，只有雨点打在树叶上沙沙的响。

村长又在人群中用目光找到了王五张三李四和男人等水性好的年壮人，可他遇到的是游移或退缩或低下的目光。村长感到了无助。人群中开始咳嗽，开始有人议论。是啊，面对这无边的水谁能冒着生命去报信呢。也许过一两天水退了，大家平安无事，突围报信的人却长眠水底了。所以，宁愿一起守着死神提心吊胆等死，也没有人放弃生的时间去争没有把握的生的机会。人之常情啊。此时人们显得和平友好，对村长的提议没有做出强烈的回应。只有雨在不停地下，水不停地涨。

（8）

洪水像一群穷凶极恶的狼围守着无助的猎物，既有耐心又有信心的等待着猎物自己倒下。上游不时漂来肚皮朝上的猪狗的浮尸或房屋的窗户檩木。人们已然熟视无睹，过度的紧张惊恐已经使人们的目光呆滞神经麻木。不断塌陷的老龙坡，就像被蚕食的桑叶在逐渐缩小，人们的叹息声和坡坎落水的轰响就像桑叶发出的呻吟。

男人绕着老龙坡已经走了几圈了。他猜想假如再有一两天水不撤，全村的人只能被水淹死了。他不敢向下想了。他不能坐以待毙，就像被困急了的狗要跳墙一样，他要渡河报信。于是，他为了给自己壮胆先干咳了两声，站正了身子，又有点怯弱的说话了。潮湿的空气泛着青冷的草味儿，苦涩的就像男人晦涩的话语。嘈杂的声音被他的声音穿透并覆盖，人们惊讶的瞧着男人，周遭很静。他讲的话很像遗言，假如他不能活着回来，希望以后村人能多照顾他的女人；还希望洪水退后村人能找回狗剩和四头，不管他们是死是活。

此时坡上很静，连小孩的哭声都没有。人们被男人的反常的果敢坚定的举动震惊了。

男人蹲下和女人说了些话。女人有些呆傻的瞪着眼瞧自己的男人，没能有任何回应。男人脱得只穿了一条短裤，用干瘦的手勒紧裤带绳，活动了几下身子扑通一声便跃入水中。冰冷汹涌的洪水立刻将他包围，并给他来了一个下马威，把他打出很远，他听到了人们的惊呼。他在极短的时间做出反应，奋力用脚踩着水，抡圆了手臂划着水，向西游去。身后的老龙坡上传来了呼天抢地的哭声，男人知道那是自家女人反应过来后发出的，他很难过并在心中默念对女人的歉意。很快，他排除了杂念，集中自己所有的精神和体力，与洪水展开了较量。

。。。。。。

男人不知游了多长时间，反正他听不到女人的哭声和嘈杂的人声了，只感觉到游出了很远很远，四围只有水声风声灌入耳朵。他不时地躲避漂流的树枝等，他感到明显的体力不支。手臂沉重得像灌了铅，每抬起划动一下都很吃力。他不自主的改动了泳姿，将双臂一起划水改为单臂轮流划水。这样行进的速度相应也就减慢了下来，但可以保存些体力，拼搏的时间更长些。

一个浪头又无情的恶狠狠地打来，疲惫不堪的他被向下游推出三五步远，他有些狼狈，艰难无效地挣扎着向西向上挺进。汹涌的巨浪似乎要把他吞噬才能平静，滔滔不绝。他被动地向下游向西缓缓地漂游着。

他现在很后悔自己当时卤莽的决定，现在发现自己连活的胜算都没有，何谈报信呢。他想到了至今下落不明的孩子还需要有人寻找，可现在即便找到他们，从此便失去了父爱，现在他才知道平日对他们的关爱差的很多很多。还有多年陪自己吃苦受难得女人正悲痛欲绝。饱受苦难艰辛的苍老的女人从此将没人照顾，整天孤苦伶仃的悲泣的苟活着。

他知道了别人的临危畏缩是多么的正确啊，也许水退了老龙坡又一次保护了村人，自己的牺牲是很无为的。但心中突围送信的信念，始终占据主导地位。这样的动力支撑着他前进。可俗话说水火无情，这时只有他才体会到这话的千真万确。他只有拼了，为了信念，为了担当。

凶猛的巨浪不断的袭来，他感到浑身散了架似的，提不起一点力气了，他有些绝望的挣扎着。现在只有求生的本能让他与洪水抗争，无意识地向前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