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色(1)(2)

（1）

农历1962年8月。

青龙河流域。夹河滩村。

傍晚，昏黄的灯光从几家劳作的人家零星的射出，融进了户外的雨帘中，显得单薄无力。几缕炊烟艰难地升起，灰茫的颜色被潮湿的空气淹没，然后和天空的云混成一体，更加灰暗阴沉。

房内灶间的火被压抑，浓烟从灶口返吐出来，呛得烧火的女人不断地咳嗽，但饭还得继续做。因为她知道疲惫的男人和饥饿的孩子都在等着饭果腹呢。女人找来一把散了边的芭蕉扇，不停的用力扇着火，不断地咳嗽。泪顺着她的眼角的皱纹缓缓地向下爬，并在她满是尘垢的脸上开凿了两道运河，蜿蜒曲折就像现在艰难晦涩的生活。

孩子们被烟熏到屋外去了，在门洞同狗靠在一起亲热。那条老狗挤在孩子们的脚下，不时地舔着孩子的脚趾。未南归的燕子在屋檐下偎挤在一起取暖并不时的喃呢着。雨线打在屋顶的土上激起了一片水雾又跌落到地上。灰绿色的树冠在凉风的捉弄下不停地摇摆着。

雨还没有停下的意思，男人斜靠在炕头的被垛在思寻。漏雨滴答滴答大片地响着，有如落在男人的心上，让他不安；有的落在了油灯上发出嘶嘶的声音并熄灭了灯火，更让他烦躁。

于是，男人从烟笸箩内摸索了半盒火柴，划了几根没划着。他摇摇头有些无奈地下炕趿拉着鞋去了灶房。女人伸一根较干燥的柴禾进灶，把燃着的明火递给了男人。男人点亮了灯，蹲在灶口卷了一根旱烟借灶间的火点着吸着 ，忽明忽暗的火亮映着他脸上的皱纹和沧桑，这些让女人有些难受有些心惊。

锅里煮的是新下来的包米，包米的香味还没传出来只有包米皮和地瓜秧叶青涩的味儿泛出些诱人的味道。男人知道锅内大半的地瓜秧叶是他们的主食，包米只是用来给孩子们解馋的。他看着岁数不大但有些苍老有些浮肿的女人，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和女人说些什么可又能说啥呢，由是他起来转身回屋了。

昏黄的灯光再度在屋内亮起。有限的光线正好照得漏下的雨线更鲜明，它正不偏不倚的袭击着那垛被褥，被褥已被洇湿了。墙上也有雨水在爬，黄色的泥浆在墙上肆无忌惮地像一条鲜活蠕动的蛇。滴答滴答的响声是柜上的肥皂盒被雨敲打发出的痛苦的呻吟。墙角的半截米袋也没有幸免漏雨的光顾，湿漉漉的低垂着袋嘴。男人暗骂天要塌了。看来三、五天雨还没有停的意思，男人狠力掐灭了烟，骂了一句人披了蓑笠，光着脚走出屋门。

屋外的雨帘被风吹得摇摆不定打在脸上有些凉湿，男人用手抹了一把脸，到猪圈旁顺手抄了一把锹两只柳条筐，踢过挡在门内的孩子和狗，急走到院外的那堆炕土边，填满了筐用手拎着爬到房顶，看到房顶上的裂纹洒上层炕土，再用脚踩平实。喊了声狗剩，便把筐扔到地上。狗剩忙冒着雨跑过去捡起筐，一会儿和四头抬来炕土，男人又拎着上房。几回后，男人便问烧火的女人还有哪儿漏呢。女人到屋内看了一遍，指点男人又洒些炕土后招呼男人下房。

尽管男人披了蓑笠，全身还是湿透了。室内漏雨明显小了，男人脸上仿佛有些笑，只是没等旁人发现就又消失在浓郁的愁容里面。

天完全黑了下来，雨仍在下着，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风却来助纣为虐漫卷着雨丝吹打着窗户，窗纸很快湿了破了，风便钻挤进屋内，挟带着冷气扑打着那盏摇曳的油灯。灯光明灭不定艰难的抗争着，把室内的人、物映在墙面上，扭曲放大成黑的一片，使屋内更显得阴暗。

笼罩在烟雾中男人的脸更加忧郁。此时的天阴得正沉，没有闪电没有雷声，只有雨像暴虐的匪徒疯狂地扫荡着。

男人突然想起了一句话，咬人的狗不叫。男人好害怕。村外的青龙河的水也不再响了。前两天水拍岸浪打浪的声音让他夜里都睡不着，让他心忧。可现在的过分的静，让他心里涌起了一种不详，且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晰，让他感到不安感到恐惧。听觉灵敏的他，两只耳朵翘楞着，希望听到水落的声音。可他彻底失望，雨声不断风声不断，只是没有水声。他有些怯懦不敢去村边河岸看水，但他在黑暗中不停揣摩着水涨的速度和河坝的高度。

吃饭后，孩子们便顶着雨披着蓑衣光着脚淌着没脚髁深的雨水到河边看水去了。男人想阻止他们，可女人却说去吧去吧早点回来。孩子们很听话地去了，女人把碗盘家伙拾掇下去，拿了灯洗涮去了，他在黑暗中闷声不响地倒在炕上独自生气。忽明忽暗的烟头照着他满是皱纹的脸，映衬得他有些窝囊。孩子们事事都不听他的，脾气更不像自己。他不知道为此该高兴还是该不高兴。于是，他干脆不再想了。

（2）

夜深了，惊恐不安的男人听到了嘈杂的人声和发水了的喊叫声。他便在呆愣愣的状态下仿佛被针扎了一下，又像被压的弹簧一样弹了起来，满屋的寻找什么，最后拎了半截粮袋披了蓑衣拽了发呆的女人夺门而出。屋外的那只看家狗，仿佛知道了什么正在堂院来回的奔突不停地向屋内叫，看到他们便夹着尾巴跑向大门。雨仍在下，密集的雨点生硬地砸在人们的满是惊惶的脸上，变成一股股水流淌下汇入了脚下的污水中。泥泞的道上满是迷茫慌张的村民，他们随着人流本能地向村西的唯一的高地奔去。

那座叫老龙坡的沙丘，是全村人心中的圣地，是一道永远也不会被淹没的坡。比如二百年前那次发水时，一点其他征兆都没有。但发水的前天夜里村人都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说老龙坡其实是一条苍老的白龙盘居在此，就是为了拯救危难中的夹河滩村人。并告诉村人明天晚上发水，还说不要慌。若村人爬到他脊背，他就会保村人平安无事的。那次的洪水好凶，无声无息地进入村内，当人们发觉时，水已经湿了炕邦。慌乱的人们大梦初醒，跑上了老龙坡。汹涌的洪水只用半天的时间就包围了老龙坡，人们惶恐不安。水翻卷着巨浪向上涨着，年长的村人跪在老龙坡四围，祈求老龙的保佑。果不其然，洪水尽管很凶，但总没能淹没老龙坡的腰。大水退后，传说长高的老龙坡又恢复了原来的高度。于是，全村人对老龙坡上香叩头供奉有加。

再比如一百年前河水暴涨，也是前天坡上的飞禽走兽（其实只是一般的鸟雀和野兔黄鼬之类）竟窜到村中扰乱村民的安静生活。村民们很生气地追逐它们不断到老龙坡上。这天，天空晴朗，没有浓云没有雷电更没有下雨。而河水却由下游反流了上来，很快淹没了道路，宅基。全村人这时才明白，那些飞禽走兽其实是那条老龙派来通信的。全村人又一次得到老龙坡的庇护安全无恙。洪水过后，夹河滩大姓胡姓的族长领了全族的人拿了祭牲点燃高香，虔诚地祭拜了那条老龙，全村人也都自发地跟着虔诚地祭拜。然后由村中的大财主胡大善人出资在老龙坡前唱戏三天三夜。

由此，胡大善人在夹河滩的地位更是显赫，直到现在有些老年人还能说起他的许多好处。老龙坡的名声也越传越大，最后有人编书说唱老龙坡是一条万年的龙，在天界看到了夹河滩这块地上生活的人善良仁厚，且没有地势抵抗洪水随时有被淹没的危险，为了拯救这一方善良仁厚的居民甘愿牺牲自己在天庭的高官厚禄，化做了一道坡地寂寞的蛰伏于此了，洪水泛滥的惊心动魄和老龙的力挽狂澜确实是一道风景。